城市,是人写给时间的书信。
大同这封长信,历历章句,堪咏堪叹、漫漫字迹,耐摩耐挲……一辈人执笔他的一段城:或美不胜收;或惊动心魄。
启封,浑源牺尊,龙盘蛇旋,锵锵作响——来自青铜时代的文明初光,致上吉金灼灼的问候。
随后便见赵武灵王铮铮惊世言:今吾将胡服骑射以教百姓!举国哗然,而其意愈坚。由是,破楼烦、林胡、筑长城;由是,雁门郡得以设置;由是,平邑城始筑。
不易平,尤愿其平,故名平城。然而地缘乃是天定:胡焕庸线上下,游牧农耕进退攻守;北纬40度左右,丝绸琉璃往来流转……文明之间漫长的折冲博弈,何曾止,从未平。
秦时明月汉时关。秦皇续写长城、置平城县、筑城武州塞……而十几年后,平城东十里,“白登之围”四字,写尽汉祖的意难平。
往下读,汉字与鲜卑语夹杂往复,波折甚多。慕容部的梦想投影进金庸武侠里,化为悲情角色慕容复;同样志在天下,拓跋部则幸运地由少年英雄拓跋珪宣告立国:“宜仍先号,以为魏焉。布告天下,咸知朕意。”
天兴元年,豁然开朗,平城故县,拔地起为都。
营宫室,建宗庙,立社稷、迁人口……一发而不可止:
城郭宽阔、殿堂华伟、典章通达、佛法丰盛、交通纵横、胡汉互化、艺术湛然、书法明亮、里坊错居、卖买任情、百工奇巧、农桑入微;草原阡陌交错,都邑帐落相望、石窟法相西来、异域乐舞蹁跹。篇章字句,煌煌灿灿,讲述“四裔往还极盛”的世界帝国宏图,描摹“蕃贡继路,商贾交入”的繁忙丝路起点,令人神往不已。
然盛极生变,波折又现:洛阳时代的平城,仍是重要都会,怎奈转眼六镇兴兵,悲声骤起,城阙尽废。
北魏一段落虽未及百年,却极之重要。在其空前的跃变,更在于所奠定的高远笔调——纵然城池湮灭,仍能在后世时空回响不绝的伟大精神。
展信继续,称谓轮换:太平、云中、云内、云州城、大同军城……隋唐五代兵马来去、旌旗变幻,人与事却未尽逝。
沙陀人李克用父子在此地起家称王,以桀骜书写的却是执念:“誓于此生,靡敢失节”;克用爱子、皇帝伶人的跳脱自名“李天下”,更是世间绝响……几经演绎,李家传奇成了梨园咏唱,更化入邑中坊巷之名:李怀角、李王庙街,朝夕念兹。
翻过这一页,信中又有神秘的契丹大字与小字时隐时现。这些与汉字并列,却至今还在待人辨识的文字,恰如最早的“一国两制”,都是契丹·辽国的发明。
云州,是政治博弈的棋子;西京,则是再为大国都城之一的荣光。宋辽之际,有恩怨情仇的述说,也有文化融通的人性流露——是留在砚瓦上的铭刻,是戏迷挚爱的《四郎探母》:“站立宫门,叫小番~!”
也在此时,“大同”,成为她终于不改的名字——从一支军队,到一座城,有鼓角争鸣、聚散离合,也有露齿一笑、天下理想。
名字理想闪耀,现实沉浮不止。由此往下,女真文、蒙古文、汉字、满文……“大同”两字,周匝交替着兵戈烽烟和互通有无,也闪烁着凡人智慧与神来创意。
她是帝王的大同,也是工匠的大同。
北魏瓦当兽面之生猛、青辊瓦技艺之高超,远播高句丽;辽金殿堂之宏丽、造像之动人,超越高邈的时空。
她是马可波罗仰慕的大同。
“……即闻人言,有一城较太原府更为壮丽。城名阿黑八里,自此达彼,皆属君主游猎禁地。”阿黑八里,就是大同,“Ak-Baligh”意为“白城”。未至即闻名,可见其盛。
她是天下滋味的大同。
各方文化的激荡,举重若轻地调和进杯盏碗盘,自成鲜明独特的此地饮食。
诗经“其黍离离”的反复吟诵,依然是此地日日厮⻅的主⻝——⻩糕;
《齐民要术》所载百姓食谱“作胡羹法”,那石榴汁佐羊肉的搭配,正是中东的经典食材与传统做法;
连案板也不用,持刀削就:刀削面,恰如刀⻢血统与农耕基因的糅合;
中国原生、不畏寒瘠的裸燕麦,历经“三生三熟”后绽放百出花样,是晋语区难舍的地域偏爱……
她是世界的大同。
融聚欧亚,启程丝路,不只是人类共通的身份认同和文化遗产,更以精彩无匹的艺术成就和渗透入骨的习俗沉淀,令世界大同的精神可感可触:美己之美、美人之美、美美与共。
她是大将军徐达在前朝土城上补葺增筑,而后“金汤益固”的大同;也是惨遭多尔衮屠戮血洗、削城五尺的大同;
她是动荡岁月里,建筑师梁思成攀上历史的梁架之间细细测量,不顾食宿艰难也要留下珍贵测绘报告的大同;
她是耿彦波根据梁思成的古城构想,再度整饬城池的大同;她是从“北魏蓝”到“大同蓝”的大同;她是决意回归古城尊严和复兴都会气象的大同。